2010年9月16日 星期四

學校該做而且只做這兩件事

(摘自,黃武雄(2003),《學校在窗外》,pp.66-80

    一般教育工作者用「德智體群美」五育拿來作為學校教育的目的,尤其人格教育更時常被當作學校教育的重要目標,不斷被提醒要努力加強。

    我所以會從人存在於這世界的原始趨向:「維生、互動(或稱連結)與創造」出發,來探討學校教育的本來面目(見篇一),是因教育應以個人內在的發展,作為唯一的目的,而不能以這一代人的價值觀為標準,去複製下一代的孩子。

    像五育的教育觀點,看起來是中立的,但本質上還是外加的標準。例如德育,當教育者把人格教育當作教育工作的重要目的,那麼他便必須去尋找一套「好」的人格標準,複製在孩子身上。

    如果要以孩子作為主體,讓他獲取最大的內在發展,我們只能回到他活在這世界的原始趣向,去探討如何讓他沿著天生的趣向,充份發展,例如每一個人天生都有創造的趣向,教育者的工作便在於如何讓他擁有不斷創造的環境,讓他溶入人類的創造文明,從這裡去發展他獨特的創造活動?而非反過來壓抑他的創造欲望。

    同樣,因為每一個人天生都有與世界互動,與世界連結的趨向,例如每一個人都天生好奇,都天生想要找尋朋友,這便是要與世界連結,教育者的工作也在於協助孩子拓展經驗,讓孩子看到自己在世界所處的位置,從而了解自己。毫無疑問,一個了解自己在世界所處位置的人,便擁有成熟的知性與人格。

    當然,維生也同等重要,一個人如果無法維生,他的日子會過得非常辛苦,他的生命會被生活折磨殆盡,有時他的創造活動或反而旺盛,但更多時候他的創造活動會因三餐不繼而被迫停頓,他與世界的連結亦會被扭曲。教育者固然要協助孩子培養維生的能力,但前文已談過,一個透過與世界密集互動,與世界真正連結,生活經驗廣大厚實,善於思辨,善於與人、與社會與自然相處的人,維生對他不致構成困難。事實上,對於這樣的人,只須在他接受學校教育的後期,提供學習專業技能的機會,他便得以掌握維生的能力。

    我要說的是,學校教育不應像今日學校的現狀一樣,純為加強孩子的競爭力,為他們未來的出路服務,以致扭曲了孩子的價值觀,背叛了學校教育的宗旨。

    在「維生、互動、創造」三項關於人的原始趣向中,維生不必教,創造不能教,留下來的便只有互動一項。所以上文(篇一)我主張學校教育應做,而且只做這兩件事:
          打開人的經驗
          發展抽象能力
而做這兩件事,是基於每一個孩子天生都有與世界連結的原始趣向,藉這兩件事充份發展孩子與世界真正連結的能力。從這種與世界互動的能力出發,孩子自然會發展出他的維生能力,也會延伸出豐沛的創造能力。
    為什麼我會挑這兩件事:打開人的經驗世界與發展人的抽象能力,作為學校教育該做而且只該做的工作?

    未受教育的人,雖然對週邊的生活有深刻的體驗。但他的經驗世界狹小,沒有太多機會把自己的生活經驗,拿來與別人在不同時空下的經驗,相互印證,因而看待事情只陷入自己的特殊經驗。這使得他的內在發展受到很大的局限。

    知識不過是人的經驗,並非巔撲不破的絕對真理。如果把知識大體分成三個主要領域:人文學、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。人文學是作者對人世所深刻體會的與相關的研究經驗,只是每個作者所採的形式不同,所用的手法獨特。社會科學是人組織社會經營社會所累積的經驗。自然科學則為人面對自然,與自然對話所留下的經驗。

    一個人必須把自己的經驗,拿來不斷與他人的經驗相互印證,視野才能廣闊,心思才能周延,思路才會清晰,人的內在世界才能充份發展。

    可是絕大多數長年受過學校教育的人,心智並不見得成熟,為什麼?從眾多知識份子身上,我們看到兩個通病:

    -套公式與浮離於真實世界之上
病因如下:學校裡教的知識,是將人類千萬年累積下來繽紛龐雜的經驗,經過編裁整理,而加以抽象化、普遍化、分類化、標準化的所謂人類經驗精華。這套經驗精華是一整套有系統的套裝知識。由於經過抽象化、普遍化的處理,套裝知識的內容,看不到個人特殊經驗的痕跡,看不到眾多的例子與故事。

    沒有個人特殊經驗,沒有眾多的例子與故事,學習者不易拿自己的生活經驗,拿自己的思維經驗,與所學習的內容相互印證,學習者不易溶入套裝知識底層的那些真實的人類經驗。

    原來,套裝知識是要經由抽象,去擷取世界的普遍性,讓人掌握世界的普遍性,並以此放回真實世界,去印證真實的特殊經驗,去了解真實的、看得到、摸得到的具體現象。

    但由於學習者沒有機會參與套裝知識的編輯過程,由於他只被迫學習套裝知識中那些看不到、摸不到的抽象內容,被迫操作套裝知識中那些代表普遍經驗的文字符號,因此他也失去機會去了解,那些抽象內容與具體現象之間,那些普遍經驗與特殊經驗之間,緊密無間的關連。

    所謂公式,便是套裝知識中那些抽象內容的普遍法則。由於學習者已把絕大部份的心力,放在學習套裝知識中的抽象內容,他無暇去摸索、去累積豐富而具體的,屬於他自己的特殊經體,以此印證套裝知識中那些抽象內容所代表的普遍經驗。如果學校又不能協助他去連結這兩種經驗,讓他意識到他所學的知識只不過是特殊經驗的抽象,那麼他只好一知半解的留連於文字符號的公式堆裡,當他回來看待真實世界時,繽紛多變的特殊現象使他迷惘,他只有回去抽象內容中,搜尋現成的普遍法則,企圖用套公式的辦法,生搬硬套去處理實際世界的問題。也因為這樣,他的思維始終是浮離於真實世界之上。

    這是學校教育最大的失誤,也是百餘年來,知識與真實,發生嚴重斷裂的主因。   
如果學校教育能協助人重新對待知識,把知識當作不同世代、不同地域的人們所累積的經驗,並隨時與人的生活經驗、思維經驗,不斷印證、不斷修正;幫助人發展抽象能力,幫助人意識到抽象是為了從特殊經驗擷取普遍經驗,再放回特殊現象,那麼學校教育便完成了它的功業,因為無數經過學校教育陶冶的人,都將會進行獨立思考,作價值判斷,對種種公式教條知所批判,對世界的普遍性能拿捏分寸,也隨時能切換角度,了解他人的感受,他人的觀點。

    如果學校教育做而且只做這兩件事:打開人的經驗及發展人的抽象能力,那麼無數經過學校教育陶冶的人,將會比今天的人具有更豐沛的創造力,因為他們天生的創造力未如今天受到套裝知識的壓抑,也未如今天受到集體管理的馴化;他們會做出更好的創作,因為當他們打開自己經驗的同時,不斷溶入他人的創造經驗,溶入人類的創造文明。

    無數經由學校教育陶冶的人,將會比今天的人更知道如何恰如其分的擷取自然資源,發展更佳的維生方式,經營較充實較愉快的生活。不致像今天的人類這樣貪婪又無知的踐踏我們賴以維生的蓋婭-大地之母,因為在他們打開自己經驗的同時,他們不斷的思索自己在真實世界中的位置,他們將比今天的人類更了解世界,了解自己。

    如果說學校教育還有第三件事該做,那麼這第三件事便是留白;留更多的時間與空間,讓學生去創造、去互動、去冥想、去幻想、去嘗試錯誤,去表達自己,去做各種創作:編舞、搞劇場、玩樂園、打球、辦社團,讓他們自由的運用時開與空間。
    今日多數人對學校教育的了解,不外是:

-教歷史、地理,以打開人對世界的認知,使人知道過去會發生些什麼重要的事,知道遠方大概是個什麼樣子,有哪些物產,哪些城市,哪些河流。教科學以使人深入大自然,知道物質內部、知道地球之外的宇宙、知道生命演化與機轉的層層秘密。教語文,以促進不同民族之間相互溝通。至於教數學,除了使人學會加減乘除以敷日常生活需用之外,教數學做什麼?

    有人會說,學習數學是有用的,至少對未來以理工為專業的人而言,是有用的,因為數學是科學之母。但學生在兒童或少年時期誰也分不清他未來是否要學理工,所以每一個都應該學數學,所以學校也應該教數學。例如教每一個人二次方程式如何求解。

    此外,學校還應該教一點做人處事的道理。教一點音樂美術。

    許多年前對於學校教育該做什麼,我也是樣想。六○年代我剛從大學畢業,我還沒把自己成長的經驗與學校教育的角色,連結起來思考。我經歷過的學校教育,讓我對學校教育的了解停留在套裝知識的傳授,停留在上述歷史地理語文數學的思維,當然當時台灣的學校教育已不再這麼單純,它還教你兩樣東西:競爭與規矩。

    競爭在於替未來謀生鋪路,規矩則為了馴化(並效忠當時的統治者)。這是大人主流價值的兩條主軸。

    可是年輕時,我連這些都不很清楚,只是不喜歡學校,不喜歡考試,厭惡體罰、厭惡口哨的號令聲及擴音器的吼叫聲。

    我以為學校本來就是那個樣子。
    到一九七四年,因參加教育部委託台大編寫的高中數學實驗教材計劃,經台大借調深入各地中學去試教,我才有系統地重新思索學校教育的角色。

    前文提過伊凡.伊里奇的一段話﹝註一﹞。他在同書中又指出「教」與「學」經常被混淆在一起,一班人常誤以為有教就有學,誤以為教師教某些知識,學生就可以學到那些知識。固然技能方面的培養,或許能因教而學,換句話說,學習者可能因技能課程的加強教導而有效學得那些技能,但其他方面像文化性的、感知性的、思考性的、探索性的、批判性的知識,有教無學,反而是常態。他說:「大部分我們所認知的東西都是在學校之外學會的,大多數(有效)的學習都是學生自己進行的。我們在沒有教師的指導下學習說話、學習思考、學習愛、學習感知、學習遊戲、學習詛咒、學習政治與學習幹活。連教師日夜照料的兒童也不例外。孤兒也好、智障兒也好、甚至教師自己家的子女也好,都在專為他們設計的之外,學到他們後來學會的大部分東西」。伊里奇的看法基本上是對的,因為學校的制度化教育,主要在教導套裝知識,並未著重經驗的印證,但人真正學得知識一定要有經驗的印證,要經過經驗的同化與順應﹝注二﹞。所謂「知道某個國家有哪些物產、有哪些城市、哪些河流」,對學習者來說,還不成其為知識,因為「知道這些東西」並無法轉化成人的經驗,隔幾天幾月便可能忘掉,便可能由「知道」變成「不知道」。除非些物產、這些城市、這些河流與歷史某個事件連結,而這個歷史事件又有些能讓學習者溶入的故事,因而與學習的經驗相連結。

    我所強調的印證經驗,可以說是「知識經驗化」,但不能浮淺的化約為時下流行的「知識生活化」。人內心的經驗網路,以人周邊的生活感知,作為網路的核心,透過思維與感知的辯證發展,織成細密的經驗網路。人學習知識,必須以自身的經驗網路,做為主體,去汲取新的經驗,予以同化,或調適自己的經驗網路去順應新的經驗,這裡所謂經驗,包含感知與思維。而非單純的生活經驗。把「知識經驗化」當作「知識生活化」,這種庸俗的教育觀點,會扭曲經驗知識的意涵。

    經驗印證的過程,必須伴隨批判。所謂「批判」不是一味要「批判人的錯誤」,而是警覺經驗的衝突。人的主體經驗,隨時可能與外在的客體經驗衝突,在經驗網落的發展過程中,人的主體經驗不只限於吸納或屈從客體經驗,有時還須修正經驗,但修正是雙向的,修正客體經驗以同化於主體經驗中,或修正主體經驗去調適客體經驗,這便是經驗批判。人從不斷的經驗批判中,建立獨立思考、獨立判斷的能力。

皮亞傑談同化與順應是針對於認知圖式的發展,我則將之放在經驗網路上。對認知圖式的發展而言,人的認知圖式所面對的客體世界,是相對中立的,例如容積不因容器的形狀而變。但我談經驗網路的發展之時,因客體經驗並非中立,例如「世界的本質是恆久不變的」或「人性是掠奪的,因而戰爭不可避免」這是主流價值下的客體經驗,當人接觸到這些論述時,必須自覺主體經驗的存在,去檢證客體經驗,以批判的態度去接受或貶斥客體經驗中的論述。
    依我看來,只有發生知識,沒有學習知識。因為經驗不經過印證,不經過批判,對學習者而言,便產生不了新的知識,因為那個新的知識沒有溶入主體經驗,它依然是別人的客體經驗。知識不過是不同時空下的人的經驗,這些經驗,無法依靠單向的輸入,而學習得來,只有學習者充分意識到自己主體經驗的存在,以自己主體經驗去印證去批判客體經驗,才能發生新的知識,所以說知識只有發生,無法只憑學習得來。

    但依循通用的語辭,我仍然沿用學習(Learning)這個字眼。只是當我使用「學習知識」之時,指的是「發生知識」。

    伊里奇認為只有技能可以透過教導而作有效的學習。事實上任何操作性的知識,形式化的知識,都可以因教導而做有效的學習,這是造成一般人誤解的原因,以為所以的知識都可以因教導而發生。也因為這樣,一般人會仰賴教師,仰賴學校來教導人所有的知識。
我了解伊里奇非學校化(deschooling)的激進訴求,並認同他對當前學校教育的觀察,他主張廢除學校,因為學校制度使人失去了認識世界,了解世界的能力。學校教育,由於大量灌輸套裝知識,確實忽略與人的主體經驗相互連結,造成多數受過學校教育的人,都浮離於真實世界上,只知道一些普遍法則,而習於以套公式的方式,對待人生。

    但伊里奇忽略了抽象能力的培養,也忽略不作系統性的學習,人的抽象能力不易深入發展,而抽象卻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特徵。固然人的創造力,人的想像力是生來俱有的,抽象能力卻不是天生的。

    抽象的方法深耕人類的文明,提煉世界的普遍性,使人可以脫離具體情境,在看不見的抽象世界裡探索與思考,尋找文明的精神。巴里島的繪畫藝術色彩艷麗,樣態豐盈,描繪民間生活維妙維肖,但繪畫中沒有抽象的手痕,因而侷限了人的想像空間,也框定了創造的生命力。
    系統的、符號的、累積性的學習,可以發展人的抽象能力。非學校化的,分散式的主動學習,固然可以緊密的與人的主體經驗相連結,但不易訓練出人的抽象能力。

學校教育的套裝知識可以培養人的抽象能力至初級水平。但如果要深化抽象能力的發展,套裝知識必須經驗化,結合抽象與想像,分析與直覺。只有這樣才能深化人的抽象能力,同時深化人的想像與創造。

目前學校教育只著重套裝知識。但無心插柳確實也培養了少數知識份子的抽象能力,而多數的知識份子也學會運用抽象語言。這個是目前學校教育唯一有益的功能。

    幾年前,我在社區大學,把一些通俗的社會學、教育哲學的書籍拿給學員閱讀,他們閱讀時的困難不在於內容本身,內容對他們來說反因已有的生活經驗相對豐富,比起大學在校生來說,容易領會。他們中間許多人學歷較低,閱讀的困難不在內容,卻在抽象語言本身。但學歷高的人,閱讀的困難則恰好相反:不在抽象語言,而在內容。

    弗雷里(Paulo Freire)觀察到許多少受學校教育的農民,雖然不善於抽象語言,但如果所閱讀的抽象詞量與他們的現實生活直接相關,例如「水井使用權」或「向債主借款」這種對他們來說具有關鍵性影響的字眼,農民可在四十個小時之內學會。

    這正好說明少受學校教育的人,所面對的困難不是那些文字符號本身,而是在文字符號背後所帶來的抽象的普遍觀念,當這普遍概念直接指涉具體的事務,如「水井租用權」等,那麼相應的文字符號對他立即產生意義。

    伊里奇主張廢除學校,改用主題學習,讀友選配及小組討論來進行人的主動學習。這是進步的觀點。他所以如此主張,是因學校把教育制度化,從而掏空人的智能,並使學校教育與真實世界分離。

    但在人的成長歷程中不能忽略抽象能力的發展,而抽象能力的發展必須經由累積式的學習。我的看法是如果存在一種學習系統,能一方面打開人的經驗,又能發展人的抽象能力,使人在打開經驗的同時,能夠真切掌握特殊經驗與普遍經驗之間的辨證關係,從而使人真正與世界連結,那麼具有這種功能的學習系統不論是學校或非學校,都是好的教育系統。  

    目前的學校教育,採用套裝知識的學習,雖然可以讓多數人無意中學會抽象語言,但抽象語言只是抽象能力的起點。多數受過長期學校教育的人,雖因抽象語言而跨過抽象世界的門檻,但他們並未進入抽象世界。主要原因是:學習套裝知識時,他們只學得抽象的形式,並沒有學習抽像的過程,因為編製套裝知識之時,特殊經驗已被刪除,只留普遍經驗的空殼-普遍法則。學習者沒有學習如何從特殊經驗抽離出普遍法則的過程,也沒有熟稔如何從普遍法則放回特殊經驗,藉以檢驗並修正普遍法則的過程。學習者在抽象形式中只學習普遍法則的操作。因此學習者學會抽象語言,卻未發展出真正的抽象能力。


﹝注一﹞ 見篇一之五第十七節。

﹝注二﹞ 在《童年與解放》一書中,我提出「經驗網絡」的概念,並對經驗網絡的發展作結構性的描述,參見該書第五十五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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